世界杯赛场上伊朗队拒唱国歌,只因他们更爱

蔡哏谭政治思潮系列文章第二十二篇

#卡塔尔世界杯#

昨晚，卡塔尔世界杯小组赛上，伊朗出战英格兰。赛前的一幕比赛事本身更加引人瞩目：伊朗球员拒唱本国国歌。

根据新闻报道，此前伊朗一位年轻女孩因违法头巾法被捕，并在拘捕期间死亡，引发了全国的抗议浪潮。伊朗球员集体拒唱国歌，既是“对国内女性争取自由的支持”，也是对当局“表达抗议”。

此事一出，争论无数。不少人点赞支持，但也有一些批评的声音。如有人认为：“不唱国歌”是一种“未成年式、逆反式的行为艺术”。也有个别大V认为：“丧失了国家荣誉感的队伍，在国际赛场上是不堪一击的。”还有人认为：“伊朗足球队队员心中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国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些拒唱国歌的球员，真的不爱国吗？他们远比这些批评他们“不爱国”的人更爱国，更有国家荣誉感。

一、不爱佛罗伦萨宫殿的爱国者

先问个小问题。

意大利有个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叫佛罗伦萨。几百年前，佛罗伦萨曾是一个独立的共和国。这里宫殿雄伟肃穆、伟大的古建筑数不胜数。面对如此恢宏的胜景，佛罗伦萨人应该感到骄傲吗？如果有个人对此嗤之以鼻，不感到骄傲，你认为他是当时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爱国者吗？

“你是佛罗伦萨奸！”“没有佛罗伦萨，你什么也不是！”“你没有国家荣誉感！”

这个“没有国家荣誉感的人”远比绝大多数人热爱佛罗伦萨、热爱意大利。他对“爱国主义”的理论贡献也远超同时代人物。他叫马基雅维利，土生土长的佛罗伦萨人。

马基雅维利对那些宏伟的宫殿并不感冒，甚至是嗤之以鼻。值得骄傲吗？当然骄傲！但那是佛罗伦萨大贵族的自豪。庄严肃穆吗？当然庄严肃穆。但只是佛罗伦萨大家族的财富与权势的象征。和爱国有关系吗？马基雅维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美国学者毛里齐奥.维罗里专门把马基雅维利这个态度写在了《对国家的爱：论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一书中。虽然一笔带过，但让人印象深刻。维罗里认为，马基雅维利当然爱国，但他的爱国，不是一种对本民族文化的狂热，更不是当权者的无条件忠诚，而是带有共和主义传统的爱国主义。

你不爱佛罗伦萨的当权者，又不爱本地的文化，那你爱个啥？

在维罗里看来，老马爱的是共同的善。老马心中理想的公民，则是具有共和美德的公民，而这样的公民，一定对公共利益充满热爱。这里所说的共同的善和公共利益，是和每个人的个人利益、个人自由是一致的。说到底，深爱自由的老马如果爱佛罗伦萨，则是爱它对自由的保护。

二、一双耐磨的鞋

没有保障好共同的善和自由的佛罗伦萨，值得热爱吗？此时爱不爱，还属于爱国主义的范畴吗？

在维罗里看来，老马的共和传统下的爱国主义，自然不是对国家无条件的爱，“无共同善”的国度更不值得他爱。

当有一位叫阿尔比齐的贵族，曾致力于反对占据佛罗伦萨统治地位的美第奇家族。他引用了这位阿尔比齐的一句话：值得期望的，绝不是一个财产被任意掠夺、朋友忧惧去国的国度。

维罗里梳理了西方思想史上一条重要的线索：共和主义的爱国主义。除了老马，代表人物还不少，卢梭就是另外一个典型。卢梭强调爱国本身的“政治性”。何谓“政治性”？意思是这种爱并不是基于民族文化的，而是基于政治建构：你之所以爱国，是因为一个好的政府通过保障公民自由、落实公民福利，极大地激发了你的热爱。

维罗里刻意理出了一条与“民族主义”激情完全不同的爱国思路。他对二者的不同解释得很清楚：共和传统的爱国注重政治制度带给你的对生活方式的承诺，民族主义则注重民族精神和文化。

你觉得一个国家的制度和法律让老百姓生活得好、基本权利得到保障——所以你爱国，这与共和传统的爱国主义庶几近之。你觉得无论制度好不好，你都因为文化因素狂热热爱本民族栖息的那块热土，则与民族主义类似。

二者孰优孰劣，学术界广有争论。但民族主义的问题确实显而易见：狂热性、排他性、不宽容，极易忽略当下的某种不正义……

维罗里强调共和主义的爱国主义能够应对一个重要的挑战：多元文化带来的挑战。

一些国家不仅仅只有一个民族、一种文化，即便是单一民族的国家也必须思考如何面对全世界其他民族。排他性的民族主义无法处理多元文化的难题。着眼于制度好不好、权利是不是能得到保障这些更为普遍的原则，更能适应时代的挑战。一句话，共和主义的爱国主义像一双升级的登山鞋，更耐磨更经用。

三、批评，是冒着风险的真爱

选择了共和主义的爱国主义，似乎还是有很多难题。这双鞋耐磨是耐磨，但是不够贴脚。假设有AB两个国家，法律制度都很不错，老百姓的权利和福利保障得都很好，可为什么A国人就是支持A国，B国人就是更爱B国？只着眼于政治性的热爱，可能会忽略另外一些东西。

德国著名学者尤尔根.哈贝马斯、扬-维尔纳.米勒钟情的“宪法爱国主义”或许更有理论说服力。

扬-维尔纳.米勒专门写了一本篇幅不大、但非常经典的小册子《宪法爱国主义》。在对宪法爱国主义的历史理解和再建构中，他认为，宪法爱国主义比那些只强调政治性爱国的理论，多了一些特殊的文化的东西：本国宪法文化。

这种文化蕴涵在一国公民对宪法的讨论、制订、实践甚至批判和反思的历程中。通俗地说，一个国家的公民为了宪法那点事儿，不断争吵、协商、妥协乃至合作，合作了发现问题再批判质疑，跌跌撞撞，一路走来。这个过程本身就已经构成了一种记忆和文化。这个记忆和文化是独一无二的，它形成了独特的本国风格的宪法文化。

但在特殊的宪法文化之外，仍然有普遍的政治原则。如保障公民的基本权利、自由和尊严等则构成了超乎特殊文化之上的普遍原则。普遍的规范原则，加上特殊的制度和实践，构成了宪法爱国主义的两大基石。

在扬-维尔纳.米勒看来，因为有普遍原则的存在，那么在宪法爱国主义的视阈里，现实的政治体永远不可能是最完美和最高的，你永远可以批评。而对宪法之爱，则会对违背宪法精神的做法进行追问。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这种爱国主义，都带着强烈的反思性和批评性。

通俗的说，在宪法爱国主义的视阈里，敢于批评，恰恰符合爱国之义。不允许别人批评，则是碍国无疑。

在美国著名的得克萨斯州诉约翰逊案件中，左翼青年公开烧毁美国星条旗被捕，官司打了很多年，最高法院以一票之差形成判决，宣布年轻人无罪。年轻人的做法自然争议很大，多数一方法官并非不爱国，只因为他们深知，一种健康的爱国主义应该允许批评和象征性言论表达。

假设存在一个女性权利能不能得到保护尚存在巨大争议的国度，那么该国公民看似“不爱国”的表达，其实恰恰饱含着极大的爱国热忱。他们批评的声音，对国家而言，是一种冒着风险的真爱。

（注：本文插图2、插图5，来源于“视觉中国”，任何网站、报刊、电视台、公司、组织、个人未经版权方许可，不得部分或全部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