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决定,要用此生去做这件事

2023/1/8 来源:不详

                            

本文为小说酒馆系列篇,选自伊丽莎白哈德威克和洛威尔的书信集《海豚信》。

此书信集不仅收录了他们两人的所有书信,还包括了这一部短篇小说《写小说》。它以小说的形式,展现了作者对于写作的考量。它是小说成品,同样也是小说的创作现场。

哪一句让你印象最深呢?欢迎留言分享。

六月份了。这是我方才决定要用此生去做的事。我要这么做,过这种生活,我今天正在过着的这种生活。每一天的早晨,所见都是那台蓝色时钟和那个钩花床罩,还有那张电话桌,那些书和杂志,门口的《纽约时报》。即使想起莱克星顿的兰德大街和冬日门廊干燥的灰色木板上老旧的夏日摇椅,也无济于事。小说总是写于动笔当日。

我开始了,寻求拉开适当的距离,想象或假装这样想象:

她常常一整天都沉浸在忧郁、清澈的无聊中。这无聊带给她的刺痛,犹如爱抚,类似柠檬或冰冷的海水给人的那种愉悦。从她眼里可以看到这种迷人的无聊,那是一双可人、空净、内敛、凝然的眼睛,就像是嵌在一个瓷质脑袋里的魔法球。这样的时候她的姿容最美,恬淡沉静,脸庞一动不动,端正和谐,仿佛面对着一台重要的摄像机。她那只瘦骨嶙嶙的棕色公猫,几乎是一眼不眨地盯着她,黄灰色的眼神跟她自己的很像。她与猫四目相对,如照镜子一般,但却对对方视而不见。然后,那只猫睡着了,眼皮突然就闭上了,闭得很紧、很迅速、很奇怪。“这只猫跟我在一起七年了,从来没看过一眼电视。它们确实是不同的物种。”她心想。

她从身上的罩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她吸着,如同吸食鸦片一般。她体内还有一种鸦片,类似麻醉剂的无聊;就像我们被告知的那样,天堂和地狱都在自己心中。无暇的毒品,缥缈的梦境,奶油般纯正、浓郁的被动状态。

恍恍惚惚了一天,然后她进入自己的夜晚。她总是坚持认为,那些夜晚充满了躁动与不安,苦不堪言。她永远像一个被人盯守一整夜,处于深度睡眠的人,然而醒来时却极度疲惫,双手发抖,声称身上不舒服,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痛。好一出难以名状、令人沉迷的失眠大戏。那些辗转反侧、你追我赶、战斗较量、抓捕与逃脱,就藏在她泛着油光的眼皮之后。讲述失眠者的告白,吟诵那些冗长而又震撼人心的史诗,她比谁都技高一筹,语速缓慢,语气庄严,很有仪式感,那催眠般的叙述像极了某个“沉浸在口头传统中”的民间诗人。“最后,我终于……有了睡意。时间已接近凌晨四点。天空现出了第一缕色彩……只不过突然醒了,彻底醒了。”

令人厌恶的利己主义?不——仅仅是希望做自我定义,描述英雄主义,记录殉道行为。生活的图表每天早晨都必须更新。“病人时睡时醒,抱怨伤口上的缝针。手术针对的症状还在持续,使人不得安宁。也许这就是典型的残肢痛。”

写不下去了。她,神情呆滞跟抽过鸦片似的,一个倦怠的表演明星,长着猫一样的眼睛,爱玩突然失踪,她能怎么开始,怎样继续?显然,她的结局就在眼前,来得太快。如果下一页就发现她死了,也不会有违真实。也许不是面带微笑(据说自杀者会微笑),而是一种沉思状,沉入最后的思考。她凝滞的目光是向下的,虽然她对文学一无所知,却好似在思考诗歌或哲学。

让我们鸣钟、跪拜、祷告,

诚心皈依古老的上帝!

很快我就抛弃了这个毫无生气的女孩。我的心思在别处。为了能安静地写小说,我做了一次旅行。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山峦的轮廓。天空脏兮兮的,令人疲惫。夏天已经快过去了。船只不久就会聚集在港内,渡船会系靠在码头。

新的场景:一个身形似梨的矮个子男人走上台做讲座。他写过两部奇特的小说,某种篇幅介于长篇与短篇之间、难以发表的虚构作品,还写过好些篇文艺随笔。他所有的作品都极为有趣,不同寻常。他的散文文采斐然,恣意奔放,而且跟他的小说一样,好用比喻,喜欢揶揄调侃,当然意思也更加明了,所以人们倾向于喜欢他的这类文章,而不是他那些纯粹出于想象的虚构作品。但他则有着不同的看法——他觉得自己的散文都是想象之作,可不知何故最终并未让人劳神费力。那些文章的生死都在一天之内,最多一周。橙色、黑色和黄色的意见之翼,振动出悦耳的呼呼声,俯冲而下,又扶摇直上,然后消散殆尽,最终成就了自己的有机命运。

如果你对他感兴趣,这一页上仅是他的名字都会让你颤抖。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思想感情活动剧烈,一波三折——学识博杂,文风犀利又充满诗意。他并未享有很高的知名度。只是最好奇和最警觉的人才在意他,但这些人又有些用力过猛。他雄心勃勃,意志坚定,志在必得,似乎不知道自己邋遢粗笨,41岁的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衣着穿戴简直就是丑闻。

与他一道走进大厅的妻子倒是身材苗条,脸庞俏丽,头发剪得很短。她在前排但不是最前几排的过道位置上坐了下来。她频频微笑,看起来很骄傲,但也很节制。微笑掩饰了令她眉头紧锁的尴尬,她脑子里一直都在想着那份尴尬:自己对他的才华所做的数学估算并不准确,而与之做比照的缺点——尖刻、急躁——的分值却非常精确。

这位作家开始谈他的困扰:当代小说的理论问题。生活中他就是个讲理之人,不论是在自发行动时,还是在做深思熟虑的决定时,他会为因果所缚,那种敬畏的态度既轻率又真诚。有时他还会因为许多人无知或品格不好而变得脾气暴躁,然后气愤不已,坚决维护因果律,傲慢地指责人家。

小说是另一回事。于我们,于他自己,他都不会接受一个简单的、线性的动机,将其作为写小说、让人物涉入其中的适当途径。如果第一幕写了枪挂在墙上,那么落幕之前这枪就必须击发,这样的安排他是完全不同意的。不同意,因为因果关系的基础已悄然消失。混乱、突变、即兴的潮水汹涌而来,它们浑浊不堪,污染严重,使不久前还是一片宁静的海岸变得杂乱无章。紧挨着海滩的一块宅基地倒是一直都适合搭建房子。

他接受、拥抱、欢喜那些生活碎片,但研究它们时却毫不含糊。公正、严厉,说一不二。就这样他把新的、困难的、晦涩的、“非常好”的虚构内容拼放在一起。

做完讲座回家时,妻子对他说:“写关于写作的故事真的OK吗?”她在讲座的提问期间无意中听到这句小声的议论。关于小说的小说——博尔赫斯,诸如此类的问题。这种怀疑态度会令她心里一紧,但也让她异常兴奋。他绝不能答不上来,但她觉得他这个人性情乖戾,藏着掖着却还唠叨抱怨,说过要写这样的故事,又不愿兑现承诺,极其吝啬。例如,他写了一个关于她母亲,一个他鄙视的女人的故事。不知怎的,这个故事惹恼了妻子。妻子的母亲,作家心里头残酷情感的制造者,那个戒备心强、手指脏兮兮、头发染成蓝色的母亲,出场时就像一个缀满珠子的钱包,纯粹的设计品。

“现在,所有的写作都是在探讨写作,诗歌尤其如此,”他若有所思地回答,没有心生反感。毕竟这是在回答问题。他知道妻子读了很多书,但从来都不是心甘情愿去读的。她读书就类似于你是为了这个家好才去看守店铺:读他的东西,读他赞扬过并学习过的那些人,也读他严重反对的那些人。

一天晚上,他们去听一位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英国诗人谈论诗歌,这位诗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第一流的。他从乔治王朝时期一直到讲到他自己出现的那一刻。对自己的作品他也做了一些零散的、迷人的评论,其中还提到弗罗斯特和兰塞姆,对他们评价很高。后来在招待会上,一个学生试图接近这位诗人。年轻学生说:“我不知道原来你特别崇拜弗罗斯特。怎么也想不到啊。”诗人说:“没有。一点也没有。兰塞姆只是个预留名字。如果你说出了一个,你就必须说出两个。既然是提到一国的文学传统,哪怕其历史再短,再不完整,单提一个名字也是行不通的。那样会引起猜疑,听起来不真诚。”作家的妻子喜欢这个回答。对似非而是的论调和不友好的评价,她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奇怪的是,我把这两人——丈夫和妻子——从生活中剥离,到头来他们却与自己的真实意义不相符了。这个写作者不是骗子,而是天才,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稀有生物——实际上是从克利夫兰附近的沙克尔高地冒出的,就像哈特克莱恩。他严肃、优秀、古怪,搅乱了我感性的看法。他的妻子和善,平易近人;但她的“实相”,她的不爱炫耀,她的简单淳朴,她戳穿虚夸的方式,都不是我所描述出来的那种狡黠的道德品性。她的那些想法与文学无关,与这部小说无关。她的丈夫做法正确,走自己的路便是。

但是,这个男人的才华要怎样才能得以展现呢——是在吃早餐或做爱时吗,在全情投入他的酷爱也即写作的时候吗?他的艺术如何在我的小说中变成真正的艺术?除了耷拉的肩膀,除了裤子、夹克衫和塞进长袜的苍老脚丫子那种令人震惊的落寞,写作者的主题是什么,他的主题曲呢。当然,女性作家对我更感兴趣,因为我是个女人。要记住圣贝乌评价乔治桑时说过的话:“一颗伟大的心,一种巨大的才华,一个庞大的底部。”

一个不愉快的夏天。但对文学来说也不是一个好题材。很难把庸常的苦难写在纸上。我用“庸常”二字是想说,这些苦难是许多人都要经历的,是经常性的、永久性的事。个人关系的痛苦。除了讲述,除了多用形容词掩饰,此外就没有什么新鲜花样了。在文末被匕首刺中,岂不快哉。

福禄考开花了,颜色淡紫;山坡上,松姿挺拔。拱廊下,礼品店里,都是外国人。旅行的时候,你最大的发现就是你不存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有写一种短波自传的想法,它淡入淡出,陌生人那抑扬顿挫的腔调混入本地人的声音,有静电干扰似的神秘音效。真实应该得到强化,虚假应该加以修饰,打扮得像合群的事实。然而,回忆录,自白书,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容易。一部自传没有必要“活过一场”——这点我们现在都接受。帕斯捷尔纳克有句诗言:度过一生绝不同于走过一片田地。“绝不”这个字眼让我倍感困惑。难道生活要被视为爬山?这点我们能够同意,是因为攀登的过程非常紧张,而且山顶有许多和山下那块地里一样的野花。

那个杀气十足的德国女孩,手拄登山杖,脚蹬登山靴,朝着那个老建筑师喊道,再高些,再高些!他摔死了,这就是易卜生对男人轻浮的厌恶。至于他自己,当热情似火的年轻女孩们认为他更笨时,他扶了扶无框的眼镜,拉下了嘴角。回忆录中的麻烦事既大又小。还活着的人不会一味地犹豫,迟迟不做决定。我相信人想要树敌才会去树敌。这种需要有时非常迫切,而解脱却未能如愿以偿。不,麻烦不在亲戚、恋人、名人身上,因为看待他们的角度时时在变。那些麻烦都在你自己身上,因为看待自己只有一个角度,是你自己被诽谤被污蔑了。

回忆录:书页上若都是指责别人是真的有错,说自己的不忠只是情迷意乱,是不寻常的愚蠢行为,是一时兴起而非卑鄙,说那种不安份就像风神的风一样诱人,说无节制、虚荣和纵欲是人之所慕,那样的书罪大恶极。我想过把我的这本取名为《活着与部分活着》。但我不满意“部分活着”。对枯燥的现代生活,对没有传统的沮丧的普通民众,对那些死去的神明和那个被驱逐的上帝,这本书太过苛求,似乎不符合当下的精神和心境,我此时的心境,就好比一只鸽子在享用他看不见的手指上掉下来的面包屑一样。

女人有可能写回忆录吗?她们写出来的东西往往没有什么趣味,里面没有足够的性,甚至没有足够的对圆满的渴望。年轻的中尉头发顺滑,他那冷酷迷人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娇媚,我们能否严肃地谈谈他?女人不喜欢讲私生子的事,不喜欢讲汽车后座上粗暴的抚摸,不喜欢讲一辈子被一堆男人爬上爬下的生活。那不会让你成为书中的女主角,甚至不会成为一个角色。我们的问题是,我们在爱情中是否经历过征服或投降——或是两者都没经历过。受虐待时勇敢不屈是女人的主题,生命主题,还有点意思,但如果两者都太多的话,就味同嚼蜡。

也许那些影子可以满足需要——光和影。想象你自己仿佛置身于阿波利奈尔的那首诗中:

你人在马赛,四周都是西瓜,

你人在科布伦茨的杜格安特酒店。

你人在罗马,坐在一棵日本枸杞树下。

你人在阿姆斯特丹。

最亲爱的M:

我人在波士顿,在万宝路大街号。我正看着外面的一场暴风雪。它如同一份伟大的停战协议,从天而降,结束了所有的争斗。人们在风雪中漫步,身着华美的服饰——带毛皮领子的旧大衣,羊毛帽,围巾,靴子,锃亮的皮制登山鞋。在街灯的黄色灯光下,你开始想象四五十年前的情景。这寂静,这敞开的白——怀旧和浪漫的氛围弥漫在清澈、宁静、白色的空气中……

差不多在这栋俊俏的房子里安顿下来了。定做印花窗帘,裁剪楼梯的地毯,摆放书架,准备壁炉烧的木头。在五层楼的房子里爬上爬下,会让你觉得自己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了——也许吧。它可能是你的,但这房子,这家具,都努力使自己成为那种普遍的存在,而且很快就会读起来像舞台指导:背景——波士顿式的。规则会被遵守。衣柜、桌子、碗碟、居家习惯,全都一个调调。

大理石装饰的壁炉——新希腊风格的设计,淡黑搭配浅绿。“值整栋房子的价钱”——卖方的花言巧语,也就只能听信一次。但我脑子想的不只是这个漂亮的壁炉,而是整栋房子。二楼有两个客厅。气派不假,但号不是没有缺钱之处,不是没有俗气的角落。它仍然是一个背景。在这里,我和我的木槿花同时盛开在海湾的窗口。另一间客厅面向万宝路大街和比肯大街之间的那条小巷。那里有个白痴一样的男人用链子拴住一条狗,日夜都不撒手。单身汉的垃圾、腐朽和困惑,堆积在那人身边。我觉得他曾经有一个家庭,但是他的家人已经离开了。我想,如果他的孩子们来看望他,他会说:“来看看这条拴着链子的狗。是礼物。”为了那条狗的利益,我打电话叫来警察。那人不安地抬头看着我的窗户,想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达尔文曾在某个地方写到过,低等动物长期以来所遭受的痛苦是他无法想象的。

你最亲爱的

伊丽莎白

难道这封信写出来就是为了尘封在档案馆里吗?是谁在诉说?描述与风景,就像一层层内衣。词语加韵律,合成瀑布似的句子,蓝色和银色的灯光,琥珀色的眼睛,下面的大海仿若一个燃烧着的湖泊。一切都已时过境迁。文字的威力,年迈的暴君,已受到质疑;绘成的风景,就像乘长途火车去救急。有谁能记得小说中一张脸的样貌?完美的尖下巴;眼睛和耳朵像紧张的小狗一样警觉。一绺绺乌黑的秀发,波光潋滟——丰盈浓密似多刺的森林,热辣如地中海黎凡特式的风情。那些身姿婀娜、美目流盼的女主角,高傲的眼眸颜色似半宝石,还有谁能记得她们的模样?记忆中只剩下一个面部特征:《战争与和平》的开头几页中所描写的博尔克斯卡娅公主嘴唇上稀疏的胡子。

最亲爱的M:

我人现在纽约,在第67街的某个地方,这栋建筑高耸峭拔,窗户又长又脏。傍晚时分,在冬日昏暗的灯光下,我有时会把这里想象成上世纪90年代的爱丁堡。我从未去过爱丁堡,但我喜欢大小适中的城市,省会城市。尽管如此,这里依然是纽约,脚底和头顶都是。穿过这座城市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就跟横渡大西洋似的,或是像带着你的全部家当,赶着马车翻山越岭横穿这个国家一样。可以说,面对突如其来的流亡和政府更迭,搁板桌和高脚抽屉可不是什么好行囊——在某种程度上,这就是在说我自己。好吧,烟熏橡木餐边柜搁在角落里,柜顶上放着瓶子和冰桶。五块印有海军学院字样的盘子裂了。时钟已寿终正寝,再不知生命为何物。旧衣橱立着一动不动,蒙羞受辱,还缺了一个角。

错置的东西和流离失所的老人们,身子僵硬,拖着曲张的静脉和堵塞的动脉,带着拇趾的囊肿和断裂的足弓,以及稀疏的头发和摇晃的记忆,翻过喀尔巴阡山脉,走出长沼——圣城这里就是这么个情况。洛特姑妈的肖像再也不会被拆开。她找到了安息之处,她的箱子坟墓就在地下室,安魂曲是第七大道嗡嗡的地铁声。我在我的新KLH音箱播放《沃泽克》,在曼哈顿西区这些老旧的房间里,音响效果却好得出奇——至少对于留声机唱片来说是如此。

爱你,祝安!

伊丽莎白

歌德说:“万事开初总宜人,门槛还做顿留处。”但如果说你住在哪里并不重要,说你在哈特福德或达拉斯是一回事,那就不对了。因为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一切来到我身边,然后又都被夺走了。青春和希望留在了波士顿,但纽约是我最不希望待的地方——明智。连衣长裙、傲慢、女人欺骗不诚实之人的更多机会、知心话、长时间的电话交谈、信用卡。但是,亲爱的M,我应该告诉你哪一部分的真相呢?我应该选今天发生的那些趣事讲呢,还是在面对失了意见的耻辱时,尽可能真实地讲述我当时的感受和想法?讲讲那个剪成荷兰波波头的棕发女孩?

最亲爱的M:

我已经把缅因州的大房子卖掉了,打算在那里建一个新住处,就建在水上那个旧谷仓上。建筑师的图纸上标明那是个“现存的谷仓”。但是我害怕质变,害怕物种的变化过程。那个谷仓,或者我想象中所有的谷仓,曾经是牛舍和存放干草的地方。后来它就变成了——好吧,一个住处。(我不想说什么。说太多会破坏页面的效果,就像行内有太多的大写字母,或是令人讨厌的感叹号。不管怎样,你懂的。)

那个谷仓会同意变成我决定的样子吗?我不知道。有时我确信,我是在为一个来自班戈的轮胎销售员建这么个地方,他的妻子可不会善待这样一栋建筑的神圣伤口——那些诉求,原谷仓的哭诉,被弃之于地的种种记忆。莱特奥利尔照明灯、“设计研究”、土耳其地毯的那些主张和呼声。至于另一栋懒得处理的房子,我为其哀悼,感到非常遗憾。多年前的那些夜晚,与H.W.在一起赏听她收藏的那张转唱片,是爱丽丝拉沃在格鲁克的歌剧《奥菲欧》中的倾情演唱。仿佛那音乐还在耳边回响,H.W.还在眼前,身材高挑,年华虽已老去,却依然美如少女一般,令人心动。外面雨声滴答,树叶散发着清香味道,室内炉火燃得正旺,处处摆放着碗一般大的旱金莲,炉台上方挂着橘黄色的摩洛哥布艺。真是莫大的损失。也许是我的记忆太善良,它背叛了我,漂白了那些黑暗的场景以及夜晚的躁动。我和其他任何人一样,对于负面的东西十分敏感,知道它有吸引力,富有戏剧性。好吧,我们从一具雕像走到另一具雕像,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每栋房屋都是一个神龛。

与此同时,在纽约,我刚看到一匹马和骑手穿行在危险的出租车当中。的确,这人骑马像在开出租车,紧张、愤怒、直视前方,守着自己的车道,单向行驶,固定在交通运输带上,只需某种马角样的东西去表明,人在纽约可能会把马变成一辆道奇牌汽车。

我刚来的时候,对面的房子是个马厩。一座漂亮的砖房,涂着一层灰蒙蒙的芥末色,就像是意大利风格的别墅。有时,旧建筑似乎又回来了,从午后的薄雾中,从水泥之海中升起。但回来对其本身,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不会回头的。那匹马和骑手逃到了公园。旧马厩所在的地方如今是一个停车场。在午后的阳光下,有一百辆漂亮的四轮战车停在那里。晚上,有时我认识的某个人把车停在那里独坐,等待着,午夜已过去很久、很久。一如既往地爱你,祝安!

伊丽莎白

噢,M,我何时想起已经被我埋葬的人们。“森林里被杀害的男人们发出的惨叫”又怎样?告诉我,亲爱的M,为什么我们不能让讽刺的语调这不小心发出的叮当声保持一定距离?我试过某种语气轻快的句子,其中很多都与重大事件、动乱、破坏有关,它们曾令我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有些切除永远都无法恢复,我和其他人一样,是一个截肢者。(为什么要加上“和其他人一样”呢?我是担心如果我说自己是一个截肢者,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像是这么回事,我会感到尴尬,觉得自己过分。但在我的心里,我的确认为,我所受的伤害比大多数人都更深。)

啊,你岂能知如此匆匆飞逝

无人预见——连我也不曾——

令我多么悲痛欲绝!

我讨厌术语汇编,讨厌那些关于我真实生活的真相的词语索引——它们就像额外戴了一副眼镜。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事实对我来说是个写作障碍。否则,我喜欢被我所关心的人了解,因此我总是在打电话,总是在写信,总是一醒来就跟B、D和C掏心掏肺——这些人我只有到早晨才敢打电话叨扰,但却必须与他们彻夜交谈。

现在,我的小说开始了。不,现在我开始写我的小说了——但我不能决定是该称自己为我还是她。

作者简介:

伊丽莎白哈德威克(ElizabethHardwick,—),美国知名文学评论家、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不眠之夜》、批评文集《诱惑与背叛》等。哈德威克还是美国著名诗人罗伯特洛威尔(自白派诗歌的创始人及代表诗人)的第二任妻子(—),后因洛威尔另结新欢而离异。《写小说》创作于他们婚姻刚结束的那段时期,刊于年10月出版的《纽约书评》,哈德威克后来将这篇“短波自传”式的元小说扩写为《不眠之夜》()。

文字

选自《海豚信》,[美]罗伯特洛威尔、伊丽莎白哈德威克著,[美]萨斯基娅汉密尔顿编,程佳、余榕译,广西人民出版社,年0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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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

原标题:《我方才决定,要用此生去做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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